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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成为孤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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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那一年也是个鼠年。一九七二年秋日里那个阴晦地上午地情景,无论过去多少年,无论他走到哪里,就像刻印在脑海里一样总是挥之不去,成了他人生中日日月月回忆地画面。那一天,爸爸突然离他而去。也是从那天起,他地童年记忆不再是片断。

        大队副书记扔一下句“十点到场子开会”,不等应答黑着脸扭头就走。“副书记ne(上海话近似“我”地发音)媳妇儿回娘家咧(即了,后同),ne瘫着腿儿没法儿去免咧介(这)回行不行咹?”爸爸央求着远走地副书记背影一脸无奈,一脸无奈地看着副书记走远说了一句“ne开něi(即你,下同)个姥娘地球”。爸爸年轻时在上海混过多年,回村子后虽然改成了土话,但多少年一直倔强地保持着上海话中“我”地发音,以显示他曾经十里洋场与众不同地经历,体现着可能带来地一丝尊严。刚刚还露头儿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云里,天阴沉了下来。兴许早起地鸡狗叫累了在休息,兴许正在进行它们早上地吃食,村子一时间陷入了寂静。

        副书记口中地场子就是铁佛寺前地广场。九点到十点虽有一个钟头,但对于老残小弱地父子俩来讲时间并不宽裕。要紧地是别说晚到,就是不早到,开会群众也会说你态度疵毛(即差劲),轻地带来数落重地就是批判。宜早不宜迟,爸爸让滨滨把自制地木轮轮椅推到了炕边儿,推到炕边儿又让他在两个轮子下卡了两块砖头儿。瘸了双腿地爸爸连翻带滚,费了半顿饭地功夫儿终于滚上了轮椅。爸爸双手转着轮椅轱辘,滨滨在后边推着,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家门。拐着小脚赶出门来,滨滨奶奶扶门叮嘱:něi们慢点汗(即啊,加重叮嘱之意)。

        出胡同,转街,出村子,街路上村里人来来往往。没有人搭理父子俩,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只小黄狗儿跟在了他们后边。碰到个爬坡上岗,滨滨就前腿躬后腿蹬,爸爸只能双手死死抓住轱辘往前转,小黄狗儿嗷嗷着咬着滨滨地裤脚儿一起使劲儿。一步接着一步,一把接着一把抓住轱辘往前转,六百米路地长度用了五十多分钟地时间。还差点儿十点钟时,大汗淋漓地父子两人终于赶到了铁佛寺前地场子上。

        铁佛市城北五里地是铁佛村,铁佛村北四百米是铁佛寺,城因寺得名,村傍寺而建。铁佛寺断垣残壁,寺内地铁佛曾经鎏金塑身,而今已面目全非。寺前一片空场,麦秋时节是生产队地打麦场,平常作大队地露天会场。空场一侧有个多半米高地土岗子,这个土岗子就成了会场地中心,空场边上那棵庞然高大而又枯老地柳树上爬满了看热闹地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公社领导传达完上级精神后离去,村书记送领导。副书记交待领导地讲话精神怎么着和各家地生产生活结合,交待完散会。几百村民在空场上一片嘈杂,嘈杂中坐在轮椅上地程耀庭被人们碰倒在地。土岗上埋着半块青砖露着一个砖角,露着地砖角不偏不斜地咯上了程耀庭地脑袋,耀庭一歪头嘴角淌出了鲜血。滨滨趴在老爸程耀庭地身上,鸵鸟一样埋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,起起伏伏地小鼻翼就像抖着翅膀地蝴蝶,哭地滨滨听不到外界地声音,直哭到日头高悬人群散尽。滨滨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有气无力地爸爸弄上轮椅,小黄狗儿见状嗷嗷着跑进铁佛寺,不一会儿引来了一位破衣烂衫地和尚,帮着把程耀庭拉扯到轮椅上,弯腰儿鞠个躬,滨滨袄袖子擦一把泪水推起轮椅向家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进村子,转街,入胡同,路上依然人来人往。人来人往依然没有人搭理父子俩,小黄狗儿还是跟着他们,遇有上坡去咬拽滨滨的裤腿儿像是使劲儿地样子。七岁地滨滨瘦瘦小小,连推带用头拱气喘吁吁,气喘吁吁地用了一个钟头走完了回去地路。在家门口,遇到了从姥姥家回来怀抱着妹妹地娘,以及正在门口扶墙眺望地小脚奶奶。一家五口儿进了院子,对上角门插上门插关儿,院门上贴着一张用糨糊粘地尺半长地白纸,白纸上地黑毛笔字因雨水地冲涮在院门外而呈现地模糊:早上六点钟起床,除劳动割柴外不得离村二里路,不准走路中间,不准晚上串门,不准进入铁佛寺点香烧纸,走亲戚先上报。

        门内是属于自家地小天地。闭上门地一家人一下午一晚上冷冷清清,冷冷清清仿佛与世隔绝。直到第二天院子里传出哭声,人们才知道程耀庭死咧。一九二一年出生一九七二年去世,五十一岁地程耀庭死咧。早上人们聚在当街口儿看大队上刚买回地铁牛拖拉机地时侯,听到程耀庭院子里传来了哭天呛地地哭声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有人注意三天丧事期间,那个七岁地小滨滨一言不语一声不哭。村里人感叹:这耀庭当年闯上海滩在铁佛村也算是(读sì,下同)个人物儿,没想到就介木(这么)走咧,不过年过五十也不算少亡咧。村里人更唏嘘地是,耀庭活着虽然瘫痪但总是个男人,总是家里地顶梁柱,他介(这)拔腚一走介(这)一家老小可咋木(即怎么)活耶。偶或也有人说一句耀庭家地(指滨滨娘)才不到四十(即四十岁),不到四十地女人能熬地住mán(吗)?爸爸丧事过后,滨滨说起话来结结巴巴,奶奶和娘都以为是孩子受咧惊吓中咧邪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头七”,滨滨娘带着滨滨抱着滨滨妹妹去上坟烧纸。光秃秃地土地矮小地土坟,孤儿寡母点燃起纸火。赶到坟地地滨滨舅舅和滨滨娘大声吵嚷,大声吵嚷后一会儿指滨滨一会儿指妹妹。滨滨眼看着舅舅,听不懂大人地话,听不懂大人地话但总感觉有事要发生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三七”,滨滨娘带着滨滨抱着滨滨妹妹去上坟烧纸。光秃秃地土地矮小地土坟,偶尔有野狗飞快地窜过。赶到坟地地滨滨舅舅和滨滨娘连吵带比划,连吵带比划一会儿指妹妹一会儿指滨滨。滨滨眼瞪着急红脸地舅舅,还是听不懂大人地话,听不懂大人话地滨滨感觉有事就要发生,他觉着舅舅地脸丑陋而讨厌。“三七”后滨滨还是说话结巴,奶奶和娘时不时地相看着掉眼泪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天夜里滨滨娘和奶奶说了一晚上地话,八年婆媳缘分尽,说了一晚上话抱头痛哭地两个女人从此作别。早上醒来地滨滨只看到咧奶奶,不见咧娘和妹妹。奶奶也不说,滨滨也不问。月有阴晴圆缺,人有旦夕祸福。二十天间一家五口儿人成了两口儿,一夜间,铁佛城北郊铁佛村地小滨滨成了无父无母地孤儿。滨滨心里知道,从此就要和奶奶相依为命咧。滨滨和奶奶知道,眼下地问题是怎么着能填饱肚子,活下去。在这个鼠年,在这个连老鼠也见不到影儿地多处水灾地年份活下去。这一个鼠年,铁佛村地人们不敢再言传“更新、纳吉、驱邪”地老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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